夏末的余威尚未散尽,秋意已悄然浸润了邺城的宫墙。庭前的梧桐,几片早衰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,无声地歇在泛着湿气的青石板上。魏公府邸的书房内,冰鉴里散出的丝丝凉气,勉强驱散着午后的沉闷,却驱不散刘湛眉宇间那抹若有若无的期待。
脚步声由远及近,在寂静的廊道里显得格外清晰。门被轻轻推开,带着一身尚未洗尽的风尘与南国特有的潮润气息,荀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他原本整洁的袍角沾着点点泥渍,俊雅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,以及更深一层的愧色。半月有余的奔波,似乎都凝结在他那深深一揖之中。
“主公,衍……有负所托。”他的声音带着沙哑,头埋得很低。
刘湛搁下手中的笔,那是一只用来批阅公文、偶尔也勾画未来蓝图的狼毫。他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用目光温和地抚过荀衍肩头肉眼可见的尘土,仿佛能透过这些尘土,看到那条蜿蜒南下的、并不平坦的官道。
“文若,辛苦了。”刘湛起身,绕过书案,亲手将荀衍扶起。他的手掌温暖而稳定,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。“看你这满身风霜,此行不易。先坐下,慢慢说。”他亲自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,推到荀衍面前。
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荀衍眼中的复杂情绪。他定了定神,双手捧住茶杯,仿佛汲取着一点暖意,然后才开始叙述,语速缓慢,带着回忆的斟酌。
“臣依主公之令,一路南下,抵达南阳邓县隆中时,正是午后。那里……确是一处幽僻所在。”荀衍的眼神飘向窗外,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山清水秀之地。“山峦叠翠,不甚高,却自有秀逸之气。一条清溪蜿蜒而过,水声潺潺,清澈见底,可见游鱼细石。沿着溪边小径深入,松柏渐密,竹篱茅舍便隐于其间。环境清幽至极,唯闻鸟鸣猿啼,松涛竹韵,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纷扰,确有隐逸名士之风范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脑海中仔细勾勒那位年轻人的样貌。“臣叩响柴门,童子引入。及至草堂,得见那位诸葛孔明。其人……身长八尺有余,挺拔如松,面容俊朗,真可谓‘面如冠玉’,毫无寻常耕读之士的黧黑。头戴纶巾,身披一袭素白鹤氅,虽是布衣,行走间却衣袂飘飘,恍若不在凡尘,有神仙之概。”
荀衍的描述极其细致,刘湛听得入神,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间草堂之中。郭嘉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进来,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,斜倚在门框上,嘴里叼着一根新摘的草茎,耳朵却分明竖着。
“他待客之礼,谦和周到,无一丝倨傲,却也并无受宠若惊之态。言辞清雅,引经据典信手拈来,却又深入浅出。对于主公您的亲笔信和厚礼,他郑重接过,言辞恳切地表达了感谢,言说‘魏公厚意,亮感激不尽’。”荀衍的语速更慢了,“然而,当臣转达主公殷切期盼,尤其是那句‘君谓计将安出’的请教时……”
书房里安静下来,只有冰鉴融化滴下的水声,嗒,嗒,如同敲在人心上。
“他只是淡然一笑。”荀衍模仿着那种笑容,带着些许疏离与超然,“那笑容温和,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。随后,他便以‘亮年幼才疏,所学不过纸上谈兵,恐有误魏公重托’,以及‘山野闲人,疏懒成性,不堪驱策’等语,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。”
荀衍抬起头,看向刘湛,目光坦诚:“主公,臣仔细观察其神色语气,绝非故作姿态的矫情,也非待价而沽的试探。那更像是一种……一种深沉的审慎,一种冷静的观望。他似乎对如今天下大势,有着自己独到而清晰的见解,并未因主公您如今势大权重而轻易动心。言语之间,他曾不经意提及‘荆州虽为四战之地,刘景升虽看似暗弱,然其经营多年,基业尚算稳固,内外关系盘根错节’,似乎……另有一番深远的考量。”
汇报完毕,荀衍再次垂首:“臣无能,未能说动诸葛孔明,请主公责罚。”
刘湛沉默了片刻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。脸上并无太多意外或恼怒的神色,反而有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释然。他亲自再次扶起荀衍,温言道:“文若何罪之有?此事本就不易。若诸葛孔明这般人物,能因一使、一信、一份厚礼便轻易招揽,反倒显得他徒有虚名了。他既选择观望,”刘湛的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,“我便让他看到我的诚意,与我的格局。”
这时,倚着门框的郭嘉终于把嘴里的草茎拿下来,噗嗤一笑,含糊地插话道:“啧啧,看来这位‘卧龙’先生,架子不小嘛。文若兄这翩翩风度、三寸不烂之舌都没能拿下。”他晃了晃脑袋,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,“不过嘛,也好,好东西都讲究个火候,越是难请,才越显得物有所值。主公,下一步,您是真要亲自出马,上演这‘三顾茅庐’的戏码了?这要是传出去,可是段佳话啊,就是有点费腿脚,嘿嘿。”
刘湛的目光越过书房的门窗,投向南方那片广袤而未知的土地,眼神坚定如铁:“既然认定他是足以定鼎荆襄、乃至安定天下的王佐之才,莫说三顾,便是十顾,又有何妨?与天下苍生相比,我这点面子,算得了什么?”他收回目光,语气变得果断,“传令下去,秘密准备车驾,对外只称我欲巡视豫州,体察民情。奉孝,文若,你二人随我同行。另,令周仓挑选三百精锐虎卫,换上常服,沿途护卫,不得声张,务必隐匿行踪。”
……
建安五年夏末秋初,一支看似普通、实则戒备森严的车队,悄然离开了邺城,向南逶迤而行。队伍的核心,正是微服出行的魏公刘湛,以及作为谋士与向导的郭嘉、荀衍。
时值秋高气爽,天空像一块洗过的蓝宝石,明净透亮。官道两旁的田野里,粟米已经泛出诱人的金黄,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腰。农人们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烁着汗水的光泽,他们挥舞着镰刀,脸上洋溢着即将收获的喜悦。远处村落炊烟袅袅,鸡犬相闻,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。
马车里,刘湛透过纱帘望着这一切,眼神有些悠远。这与他在另一个时空记忆碎片里,初来此世时所见的颍川——那片被战火蹂躏、饿殍遍野、民生凋敝的景象,已是天壤之别。一股淡淡的成就感在他心中升起,如同这秋日暖阳,温煦而充实。但旋即,这暖意便被对前路的思索、对那位卧龙先生的期待所取代,如同微凉的秋风,吹散了短暂的满足。
越往南行,地势逐渐起伏,不再是一马平川。水系也变得密集起来,河流纵横,池塘星罗棋布。空气中弥漫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气息,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草木的清香。郭嘉对此颇有些不适应,连连打着喷嚏,抱怨道:“这南边的风都带着水汽,黏糊糊的,不如咱们北地干爽利落。主公,下次这种苦差事,能不能换公达(荀攸)来?”
刘湛闻言失笑,打趣道:“奉孝啊奉孝,你这身子骨,是该多锻炼锻炼了。整日窝在邺城饮酒作乐,岂是长久之计?我看这山水挺好,养人。”
“养人?”郭嘉捏着鼻子,指着窗外一片水洼,“我看是养蚊子才对!您听听这嗡嗡声,晚上还让不让人安生了?”
荀衍在一旁无奈摇头,递给郭嘉一个驱蚊的香囊:“奉孝,少说两句,保存体力。前路尚远。”
数日后,车队进入了荆州南阳郡地界。刘湛下令在宛城稍作休整,同时派出精细哨探,前往隆中一带,一方面确认诸葛亮行踪,另一方面,也严密监视新野刘备的动向,如同布下一张无形的网。
探马很快回报:诸葛亮确实仍在隆中草庐,每日里或于窗前读书,或于庭中抱膝长吟,或与好友崔州平、石广元等人往来酬唱,言谈间似乎并无出仕之意。而新野的刘备,近来也颇为活跃,频繁接见各地士人,似乎在积极寻访贤才,但尚未有确切消息表明他与诸葛亮有过接触。
“看来,我们和那位刘皇叔,都在同一起跑线上。”刘湛对郭嘉、荀衍笑道,语气轻松,眼神却锐利,“就看谁的动作更快,诚意更足,更能打动这位身在茅庐、心观天下的奇才了。”
第一次拜访,刘湛选择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。他换下诸侯的冠服,身着普通的青色文士服,仅带着郭嘉、荀衍以及数名身手矫健的贴身护卫,骑着马,沿着探明的小径,前往隆中。
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,在林间小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但见“山不高而秀雅,水不深而澄清,地不广而平坦,林不大而茂盛”。松柏苍翠,修竹依依,几只仙鹤悠闲地在水边踱步,猿猴在树梢间灵活地跳跃鸣叫,发出悠长的啼声,与松涛竹韵相应和,果然是一处远离尘嚣、隐居养性的佳所。就连一路抱怨的郭嘉,也暂时闭上了嘴,略带欣赏地看着这片清幽天地。
一行人来到庄前,但见柴扉微掩,篱笆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花,散发着淡淡的幽香。刘湛率先下马,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,亲自上前,轻叩柴门。那叩门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,甚至惊起了不远处树上的一只鸟儿。
片刻,柴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一条缝,一个小童探出头来,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地打量着门外这群气度不凡的陌生人。
荀衍上前一步,温言道:“敢问童儿,汉司隶校尉、魏公、录尚书事,刘湛刘公明,特来拜见孔明先生。”他一口气报出刘湛那一长串显赫的头衔,试图引起重视。
那童子果然眨了眨眼睛,小脸上满是茫然,似乎对这些冗长而威严的官衔毫无概念,只是歪着头,用稚嫩的声音回道:“先生今早出门了,尚未归来。”
刘湛心中一沉,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他追问道:“可知先生往何处去了?何时能归?”
童子摇了摇头,表情天真无邪:“先生行踪不定哩,或访友,或出游,寻仙问道,归期亦是不定。有时三两日,有时十天半月也说不准。”
荀衍与郭嘉对视一眼,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那一丝无奈。郭嘉甚至无声地做了个“看吧”的口型。
刘湛却神色不变,眼中的失望一闪即逝,很快恢复了平静。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、用料考究的名帖,递给童子,语气依旧和蔼可亲:“无妨。待先生归来,烦请童儿将此帖转交,便说颍川刘湛,曾来拜访。”他的态度如此谦逊,仿佛面对的并非一个懵懂童子,而是诸葛亮本人。
留下名帖后,刘湛并未立刻离去,而是在草庐周围信步走了走,看似欣赏风景,实则在仔细观察此间环境。但见草庐虽简朴,茅草覆顶,土坯为墙,却收拾得极为整洁干净,檐下无尘,阶前无苔。门前有一小片菜畦,种着时令蔬菜,长势喜人;屋后是一片茂密的修竹,随风摇曳,沙沙作响。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草香气,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墨香与书香,显示出主人并非纯粹的农夫。
刘湛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篱笆旁一架改进过的龙骨水车上,其设计精巧,结构合理,远超当下民间普遍使用的笨重式样。他蹲下身,仔细看了看水车的齿轮连接处,眼中闪过一丝惊异。
“观其居,知其志,察其微,明其心。”刘湛对跟在身后的郭嘉低声道,语气肯定,“此子绝非寻常耕读之徒,于匠作器械、实务经济,亦有所究。胸中必有丘壑。”
郭嘉也收起了几分玩笑之色,点头附和:“确有不凡之气。居所虽陋,然井然有序,暗合法度。只是这第一次便吃了闭门羹,扑了个空,怕是机缘未至,或者……”他拖长了语调,眼中精光一闪,“他早已洞悉主公身份,故意避而不见,以此试探?”
“都有可能。”刘湛望着那扇紧闭的柴门,以及门后静谧的草庐,语气平和,“既是诚心相邀,便不能因一次不见而气馁。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我们改日再来。”
……
数日后,刘湛一行第二次前往隆中。这一次,天公似乎有意作对。出发时尚是阴天,行至半路,忽然秋雨绵绵,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。雨丝虽不猛烈,却极其绵密,带着深秋的寒意,很快便将山路浇得泥泞不堪。
马蹄踏在泥浆里,发出“噗呲噗呲”的声音,不时打滑。侍卫首领上前,低声请示是否要备轿,或者等雨停了再走。刘湛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,没有丝毫放晴的迹象,他拒绝了提议,紧了紧蓑衣的带子,坚持骑马而行。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和下摆,冰凉的湿意渗透进来,让他显得有些狼狈,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。
郭嘉在一旁可就惨了。他本就体弱,不耐风寒,此刻裹在厚重的蓑衣里,依然冻得嘴唇有些发紫,连连叫苦:“主公啊主公,我这身子骨,您是知道的,可经不起这般风雨折腾。这诸葛孔明也真是,早不出门晚不出门,偏挑这种天气……哎哟,这路,我的老腰……早知道该在宛城等个艳阳高照的黄道吉日再来。”
刘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,回头看着他这副模样,又是好笑又是好气,朗声笑道:“奉孝,岂不闻‘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’?若连这点风雨便心生退缩,望而却步,何以显示我邀请大贤的诚意?放心,回去我让厨子给你熬碗滚烫的姜汤,多放红糖,给你驱驱寒,暖暖身子。”
荀衍则在一旁默默无言,他同样衣衫湿透,却浑不在意,只是看着刘湛在雨中坚定前行的背影,看着他那被泥水玷污的袍角,眼中流露出愈发浓重的敬佩之色。主公此举,已远超寻常礼贤下士的范畴,近乎于一种执着的“求道”之心了。
再次来到那熟悉的草庐前,众人的心情与第一次已有所不同,多了几分凝重。刘湛再次亲自上前,叩响柴门。这一次,出来的不再是小童,而是一位年纪稍轻、眉目间与诸葛亮有几分相似、却少了几分仙气、多了几分朴拙的青年文士。
那青年文士拱手道:“在下诸葛均,孔明乃家兄。不知诸位尊客何人?寻家兄何事?”
荀衍再次上前通报身份。
诸葛均闻言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,告知:“真是不巧。家兄与友人相约,于前日外出游学访道去了,探寻名山大川,访求隐士高人,归期渺茫,不知何时能回。实在抱歉,让魏公与诸位白跑一趟。”
又一次扑空。
刘湛心中不免涌起一股更深的失望,像这秋雨一般,凉意丝丝渗透。但他仍保持着风度和仪态,脸上不见半分愠色。他反而温和地向诸葛均询问起诸葛亮平日的志趣爱好,读何书,喜何物,与哪些友人交往密切。诸葛均一一作答,虽言辞朴实,倒也清晰。
最后,刘湛再次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书信,信纸用油布包得严实,未曾被雨水打湿。他郑重地交给诸葛均:“此信之中,除表达孤对令兄的仰慕之情外,还就如今天下大势、民生经济、治国安邦之策,提出了几个具体问题,恳请先生不吝赐教。待令兄归来,烦请转交。”
回程的路上,雨渐渐停了,但天色依旧阴沉,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。连最是跳脱、惯于活跃气氛的郭嘉,也皱着眉头,抿着嘴,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极其严肃的问题,连湿透的衣服带来的不适都暂时忘记了。
“奉孝,一路沉默,有何发现?”刘湛打破沉寂,问道。马蹄踏过积水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
郭嘉摸着光滑的下巴,沉吟道:“主公,此事颇有蹊跷。第一次,童子说‘先生一早出门’;这次,其弟诸葛均说‘前日外出游学,归期渺茫’。这说辞,时间上衔接得如此‘恰好’,未免太过巧合,像是……像是早就准备好的推脱之词。”他眼中闪过一丝洞察的光芒,“嘉怀疑,诸葛亮或许根本就在庐中,并未远行。只是……他仍在观察,或者在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,又或者,在等待什么别的变数。”
刘湛目光一闪,如同暗夜中的星火:“你是说,他在等我第三次来访?抑或……他在等新野的刘备,看谁更有耐心,谁的诚意更足?”
“都有可能。”郭嘉点头,语气肯定了几分,“大才之心,深如渊海,难以揣度。不过,他既两次都留下了推脱之词,而非直接、强硬地拒之门外,甚至将名帖、书信都收下了,说明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,他也在权衡,在考量。主公,这第三次,恐怕才是真正的关键,是决定成败的最后一叩。”
刘湛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冷潮湿的空气,那凉意直透肺腑,却让他更加清醒。他斩钉截铁道:“那就等!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,再来这第三次!传令,我们在宛城住下,对外依旧宣称巡视豫州。我要让他看到,我刘湛,绝非浅尝辄止、遇难即退之辈!我有的是耐心和诚意!”
……
这一等,便是近月。秋意渐深,隆中的山色染上了更多斑斓的色彩,枫叶红似火,银杏黄如金,松柏愈发苍翠。期间,刘湛并未闲着,他借着“巡视”的名义,实地考察了南阳郡的民情、水利、仓储,甚至秘密接见了几位对刘表统治不满、或对现状感到忧虑的荆州中层官吏与地方豪族,从他们口中,初步摸清了荆州内部错综复杂的权力结构和潜在矛盾。同时,对刘备动向的监视也从未放松,确保没有任何人抢先他一步,接触到那位隐居的卧龙。
时机,终于在耐心等待中成熟。探马回报,诸葛亮已确定在草庐中,且近日并未有任何远行的计划。刘湛闻讯,于宛城行在所斋戒三日,沐浴更衣,不近酒肉,澄澈心神,选择了一个天朗气清、惠风和畅的吉日,第三次前往隆中。
这一次,气氛与前两次截然不同。距离草庐还有半里之遥,刘湛便下令所有人下马,包括他自己,将马匹交给护卫看守,然后整理衣冠,步行前进,以示最大的尊重。山路清幽,脚步踏在落叶上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郭嘉看着刘湛那小心翼翼、如同朝圣一般郑重其事的样子,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荀衍,压低声音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嘀咕道:“文若,你看主公这架势,这表情,比当年在许都迎娶那位荀家女公子时,还要郑重、还要紧张几分哩。这诸葛孔明若再借故不见,或者又拿出什么新花样,”他促狭地挤挤眼,“我郭奉孝第一个不答应,非得想个法子,比如放把小火烧了这草庐后面的柴垛,看他还能不能稳坐钓鱼台,出不出来救火!”
荀衍闻言,吓得赶紧瞪了他一眼,低喝道:“奉孝!慎言!此乃主公一片至诚之心所致,岂可如此儿戏!若坏了主公大事,你担当得起吗?”他紧张地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刘湛,生怕他听见。
刘湛耳尖,其实早已听到,他回过头,脸上并无责怪之意,反而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,接口道:“奉孝若真敢放火烧我未来贤才的草庐,坏我兴汉大计,我便不罚你军棍,只罚你去颍川书院,给那些学子们扫地、磨墨、整理书卷三年,好好磨磨你这跳脱的性子。”
郭嘉立刻做出一个苦瓜脸,拱手讨饶:“别别别,主公,嘉知错了!那些小祖宗我可伺候不来,还是让嘉在您身边出出馊主意……啊不,是出谋划策比较好。”一番说笑,将第三次拜访前那点残余的紧张气氛冲淡了不少。
一行人终于再次来到那熟悉的庄前。刘湛深吸一口气,再次整了整其实早已一丝不苟的衣冠,上前,用指节轻轻叩响柴门。那叩门声,带着一种命运的沉重与期待。
这次开门的,仍是那个小童。他似乎已经认得刘湛了,乌溜溜的眼睛里少了几分陌生,多了几分好奇。
“童儿,今日先生可在庄上?”刘湛和颜悦色,语气平和地问道。
一瞬间,刘湛只觉得心中那块悬了数月的大石,终于“咚”地一声落了地,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暖流般涌遍全身。他强压下激动的心情,面上依旧保持着沉静从容,道:“劳烦童儿通禀,颍川刘湛,特来拜见先生。”
小童应了一声,转身跑进院内。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,每一息都清晰可辨。刘湛能听到自己沉稳的心跳声,也能听到身后郭嘉略显急促的呼吸。片刻,小童复出,恭敬地引手道:“先生有请,诸位请随我来。”
穿过一片清幽的庭院,但见阶下绿苔茵茵,几株秋菊开得正盛,傲霜独立。来到草堂之上,但见一人,背对着门口,端坐于席上,身姿挺拔。他头戴纶巾,身披鹤氅,手持一卷书简,正读得入神。午后的阳光从窗棂斜射 进来,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,仿佛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。
听到脚步声,那人缓缓放下书卷,转过身来。正是诸葛亮!面如冠玉,目似朗星,眉宇间既有读书人的儒雅,又隐含着一丝洞察世事的睿智与淡然。
刘湛快步上前,不顾身份,深深一揖,几乎及地,声音恳切而真挚:“久闻先生大名,如雷贯耳。前番两次晋谒,不得一见,已留书信于先生座前,不知可曾阅览?汉室倾颓,奸臣窃命,主上蒙尘。孤不度德量力,欲信大义于天下,然智术短浅,遂用猖蹶,至于今日。然志犹未已,君谓计将安出?”他将之前让荀衍带过、自己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话,又亲口、面对面地说了一遍,神情更为专注,目光更加灼热。
诸葛亮放下书卷,起身,从容还礼,声音清越如玉磬交鸣,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:“亮乃南阳野人,疏懒性成,屡蒙将军枉临,不胜愧赧。将军手书,亮已拜读,字字珠玑,发人深省。将军之志,亮亦已知之。只是亮才疏学浅,恐有失将军厚望,延误大事。”
刘湛再拜,姿态放得更低:“司马徽德操、徐庶元直之言,岂虚语哉?大贤之学,岂同俗流?望先生不弃鄙贱,曲赐教诲。湛,洗耳恭听。”他的态度,几乎是在“求”了。
诸葛亮见刘湛意诚至此,神色微微动容,那层淡然的屏障似乎消融了些许。他伸手虚扶,道:“将军既蒙不弃,愿闻将军之志。”——关键的考验,终于来了。
刘湛知道,这是决定成败的时刻。他沉声道,声音不高,却带着千钧之力,每一个字都砸在草堂寂静的空气里:“汉室不幸,皇纲失统。奸雄董卓、李傕郭汜之辈,相继肆虐,致使天下崩乱,生灵涂炭。孤起于颍川,赖将士用命,文武效劳,扫清北疆,迎奉天子,暂安社稷于许都。然曹操虽平,袁绍虽灭,天下诸侯,犹怀异心。荆襄刘表,坐守之辈,暗弱无能;江东孙权,承继父兄之业,坐拥险固;益州刘璋,闇弱昏聩,民殷国富而不知恤;汉中张鲁,假鬼道以惑民,自守之贼;西凉余孽,韩遂马腾之辈,貌合神离,不时寇边。孤每念及天下未定,百姓未安,苍生困苦,未尝不中夜抚枕,叹息痛心!敢问先生,天下之计,该当如何?孤又该如何自处,方能克成业,兴汉室,安黎庶?”
这一番话,既总结了过往扫平群雄的功业,点明了当前四方诸侯并立的困境,又抛出了一个宏大的、关乎天下走向的战略性问题,格局宏大,切中要害,显示出发问者绝非碌碌之辈,而是胸有沟壑的雄主。
诸葛亮闻言,平静的眼眸中,终于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异彩,如同流星划破夜空。他请刘湛坐下,自己也归于主位,取过一张早已备好、绘制精细的舆图,铺在案上。那图上山川河流、州郡城池标注得密密麻麻,正是西川五十四州之详图!
“自董卓造逆以来,天下豪杰并起。”诸葛亮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与磅礴的力量,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的剧本。“曹操势不及袁绍,而竟能克绍者,非惟天时,抑亦人谋也。今操已平,余众归附,将军挟天子而令诸侯,北疆已定,此诚不可与争锋之势已成,当稳守根基,深根固本。”他首先肯定了刘湛已取得的巨大优势和战略地位。
接着,他的手指优雅地移向江东:“孙权据有江东,已历三世,国险而民附,贤能为之用,根基已固。此可以为援,而不可图也。”清晰地点明了江东的稳固性和作为盟友的价值,而非敌人。
然后,他那修长有力的手指,精准地点在了荆州之上:“荆州北据汉、沔,利尽南海,东连吴会,西通巴、蜀,此乃用武之国,兵家必争之地!而其主刘表,年老多病,嗣子孱弱,内外不宁,不能守此基业,此殆天所以资将军,将军岂有意乎?”直接点明了荆州极其重要的战略位置,以及刘表集团无法长期守住的现实,几乎是将夺取荆州作为刘湛下一步必然的、也是上天授予的战略目标,和盘托出。
他的手指随即稳健地滑向了益州:“益州险塞,沃野千里,天府之土,高祖因之以成帝业。今刘璋闇弱,虽民殷国富,而不知存恤抚育,智能之士,皆思得明君。”将益州定为第二个战略目标,并指出了其夺取的合法性与民心基础。
最后,他抬起眼帘,目光清澈而深邃,看向刘湛,描绘出了那幅足以流传千古、奠定三分天下格局的宏伟蓝图:“将军既帝室之胄,信义著于四海,总揽英雄,思贤如渴。若跨有荆、益,保其岩阻,西和诸戎,南抚夷越,外结好孙权,内修政理,富民强兵;待天下有变,则命一上将军,将荆州之军以向宛、洛,将军则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,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?诚若是,则霸业可成,汉室可兴矣。此亮所以为将军谋者也,唯将军图之。”
这便是虽时空变幻、主角更易,却依然闪耀着不朽智慧光芒的《隆中对》!其核心战略思想——跨有荆益、结好孙权、内修政理、待机北伐——如同一盏明灯,瞬间照亮了刘湛心中某些尚显模糊的区域。
刘湛听得心潮澎湃,气血翻涌,仿佛一幅清晰无比、路径明确的战略地图在眼前徐徐展开,直至囊括整个天下。他虽知晓历史的大致走向,但此刻亲耳从诸葛亮口中听到这缜密的分析、这环环相扣的步骤,结合当下具体而微的局势,更觉震撼无比,如同醍醐灌顶。他离席而起,再次深深一揖,几乎以弟子礼相见:“先生之言,顿开茅塞,使孤如拨云雾而睹青天!但荆州刘表、益州刘璋,皆汉室宗亲,与孤同姓,孤若攻之,恐天下人议论,失却人心,奈何?”
诸葛亮羽扇轻摇,神情淡然,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:“亮夜观天象,刘表不久于人世,其子非能守业之主;刘璋亦非立业之君,益州俊杰,久后必属将军。此乃天意民心所向,不可逆也。将军顺天应人,取之,名正言顺,何虑之有?且将军取其地,非为私利,乃为兴复汉室,安抚百姓,此大义也,何惧小嫌?”
刘湛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被这强大的逻辑和自信彻底打消。他凝视着诸葛亮,如同凝视着未来霸业的基石,发出了最诚挚、也最郑重的邀请:“孤虽不才,名微德薄,愿请先生出山相助,匡扶汉室,拯救黎民于水火。必当虚席以待,言听计从,军政大事,尽付托于先生!此生此志,绝不相负!”
这一次,诸葛亮没有再推辞。他起身,整了整衣冠,神情肃穆,向着刘湛,郑重下拜,清越的声音在草堂中回荡,如同立下誓言:“亮本一介布衣,躬耕于南阳,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。魏公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顾臣于草庐之中,咨臣以当世之事,由是感激,知遇之恩,虽肝脑涂地,难以报效。遂许魏公以驱驰,竭股肱之力,效忠贞之节,继之以死!”
刘湛大喜过望,激动之情,再难抑制。他连忙上前,双手紧紧扶起诸葛亮,握住他那修长而温暖的手,用力摇了摇,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哽咽:“得孔明,犹鱼之得水也!此乃汉室之幸,天下苍生之幸!今日,方知‘如鱼得水’四字,是何等滋味!”
当下,刘湛便请诸葛亮同归宛城暂驻之所。诸葛亮亦不拖泥带水,吩咐弟弟诸葛均看好田园,言说自己将随魏公去做一番事业,稍作收拾,带了几卷最珍爱的书简和日常用品,便与刘湛等人一同,坦然离开了这座隐居多年的隆中草庐。
回程的马车上,刘湛坚持与诸葛亮同乘一车。车厢内,两人继续探讨天下大事,从荆襄人事到江东近况,从屯田之策到律法修订,越谈越是投机,相见恨晚之感溢于言表。刘湛发现,诸葛亮不仅有大战略,于具体政务、经济、律法、乃至器械工巧,竟皆有涉猎,且见解深刻,令他屡有茅塞顿开之感。
郭嘉和荀衍跟在后面另一辆马车上。
郭嘉看着前方那辆不时传出爽朗笑声或低沉讨论声的车厢,摸了摸鼻子,对荀衍笑道,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,几分调侃,更多的却是释然与期待:“文若,看来我们这幕府之中,从今日起,要多一位不得了的新同僚了。而且看主公这‘如鱼得水’、恨不能抵足而眠的架势,这位诸葛孔明的地位,怕是用不了多久,就要凌驾于你我之上了喽。啧啧,我这‘鬼才’的名头,以后怕是没那么响亮了,压力山大啊。”
荀衍抚须微笑,眼中却是一片澄澈坦然,毫无妒色:“孔明之才,经天纬地,有鬼神不测之机。观其策论,清晰宏远,非我等所能及。有他辅佐主公,规划方略,乃我等之福,更是天下之福。奉孝你又何必妄自菲薄?各展其长,共扶明主,方是正理。”
郭嘉哈哈一笑,拍了拍荀衍的肩膀:“说得对,说得对!是我小家子气了。不过这‘卧龙’既已出山,风云际会,那‘凤雏’庞士元,还有荆州这盘错综复杂的大棋,下一步该怎么落子,可真得好好琢磨琢磨,不能让他诸葛孔明一人专美于前啊。”他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与兴奋的光芒,“看来,这南方的天,很快就要风起云涌,大变模样喽!”
车队在苍茫的暮色中,向着宛城方向疾驰而去,车轮滚滚,碾过尘土,也仿佛碾过了旧时代的门槛。车帘晃动间,隐约可见刘湛与诸葛亮并肩而坐、促膝长谈的身影,一个手指舆图,侃侃而谈,一个凝神静听,频频点头……